Sagittaire

所有补档指路爱发电 别问了

夜静更深

 真骨科/年下/疼痛文学/私设一大堆/ooc

勿上升



 

“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

 

00.

 

太阳悬在正上空,虽然画室里开着冷气,阻断窗外的热浪,但是隔着窗也能看见地平线起了皱。

 

画室人不多不少,刚刚好填进教室,宋亚轩咬着笔支起下巴往角落里看。

 

他是刚来这画室的,小孩性子直来直往,到了新环境总是适应得快的,又长得样貌周正,画室里同学都爱往他身边凑,围着叽叽喳喳说话。

 

是个人都会说话。

 

唯独那位。

 

什么碰上他都好像是寂寂无声的,画画是安静的,眨眼是安静的,走路也是安静的。

 

宋亚轩转了一下笔,起身一股脑抱起自己的画具,坐到了那人身边,放好了东西也不找话,他见过企图跟这人说话的,最终也只是音节抛进墙缝,冰冰冷冷不见回声。

 

他就是好奇。

 

偏就是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空气都被拿来做防护罩隔绝外界的人,得到的老师评价是——“灵气满溢,用色巧妙。”

 

人对神秘的事物往往是有好奇的,宋亚轩也不例外,他想看看这人画画。

 

老师走进教室站到正中央,现在是人体素描课,每节课都会雇一些不同的人来当模特供学习。

 

老师身后跟进一个男生,宋亚轩原本拿着笔对着纸发呆,是被边上一声画笔落地的响拉回来的,扭头看去是角落这位,正低头喘着气,就连耳朵都泛白。

 

莫名像小兽重新落入猎人掌心那样,濒死惊惧。

 

宋亚轩愣住了,教室里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学,要说今天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

 

今天的人体模特。

 

宋亚轩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今天来的这位人体模特比之前的那些好看了很多级,周边也有女生开始红着脸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这人也不是很恐怖。宋亚轩这么想着,那位模特已经脱了上衣,牛仔裤恰好卡在胯部,肌肉线条延伸入深蓝裤腰,由于肌肉并不大块狰狞,身形还有些高中生的青涩,站在那就没了攻击性,荷尔蒙却依旧好似蕴藏在空气分子中,隐隐压迫地包围所有人。

 

倒是挺赏心悦目。

 

宋亚轩再扭头往边上那人看去,对方居然害怕到全身发抖,手里攥着素描纸反复摩擦,不停发出“嘶啦”的声音。

 

“你…还好吗?”宋亚轩觉得自己该问一下,对方却浑身一顿,不回答反倒更加奋力地撕扯素描纸,令人不适的纸张破碎声突兀地在安静的画室里响起。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气流凝滞,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位人体模特先迈了腿。

 

宋亚轩看着他往这边走过来,这人也不介意自己此刻裸着半身,视线直直落在一处——宋亚轩注意到他看的是自己身边,角落的这位。

 

最终男生走到了,宋亚轩张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上课时间不能乱跑”之类的话,就看见男生屈起了一边膝盖,慢慢落地,从下往上的姿态看着对面已经不安到就快喘不上气的人,手臂抬起,肌肉微微发力,掌心覆上正颤抖撕纸的手,柔声说——

 

“哥哥,跟我回家吧。”

 

 

01.

 

墓山还没修出路,一大早便要送父亲上山,于是在山边搭了棚,马嘉祺穿一身黑,脖子上挂着白绳,自家亲戚里的女人坐一边叠元宝,吊唁的人陆陆续续,马嘉祺只是站在门边指路,没有多的话。

 

刘耀文是快正午来的,走进棚子里拍了拍裤腿上沾的泥点,马嘉祺正低头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中午这顿是在城里大酒店订的,吊唁的、帮忙的、送葬的都会坐一起吃完这顿。

 

“马哥…”刘耀文说得小心翼翼,看着马嘉祺把杂物都收进袋子里。

 

“人帮我带回家了吗?”马嘉祺收拾完毕,提起袋子走到刘耀文身边。

 

提起这事,刘耀文皱了皱眉,伸手帮着马嘉祺分担一些重量,“带是带回了,就是…”欲言又止。

 

“什么?”

 

“就是…你这哥哥,有点奇怪。”

 

 

 

天色昏沉,马嘉祺结束最后的送葬流程,应付完各路亲戚,拉过自行车,踩着脚踏不快不慢地往家骑,出了酒店区,穿过街道,眼前景物渐渐熟悉,小城市店铺关得早,平时该笑着同他打招呼的人也都歇下了,此刻到了居民楼底下才感觉站了一天的腿脚发软,险些从自行车上翻下来,勉强扶住,锁了车后活动一下腿,就往楼里走去。

 

居民楼还保留七八十年代的风格,墙面斑驳,声控灯有的灵有的不灵,马嘉祺一步轻,一步重,灯也一下暗,一下明,最终上了五楼,站在门前摸索钥匙,从猫眼处见不着屋子里的光,不像家里有人的样子。

 

马向东还在的时候,放了学回家能从猫眼看见屋里透出的光的,电视新闻声也会隔着门板隐隐约约传出。

 

那刘耀文把人接哪去了?

 

马嘉祺掏出钥匙,轻转门锁,开了进去。

 

“丁程鑫?”马嘉祺记得他这哥哥的名字,是他爸戴着氧气面罩的时候在一片仪器警报声里叫出来的,马嘉祺忘不了。

 

屋子里安静到不行,如果不是一脚踩上粗糙纸张的话,马嘉祺会以为这里依旧没人。

 

过去的七天,屋子里热闹过,每天都有不同的亲戚来守夜,更有哭灵的,像是香火引来的各路牛鬼蛇神,悲戚成一团,现下安静起来,马嘉祺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破碎的纸张从客厅一路延续到卧室,拖鞋踩上去发出微弱的撕拉声,最终这声响停留在卧室门口。

 

白天的时候刘耀文说他的哥哥奇怪。

 

这话不假。

 

“丁程鑫?”马嘉祺对着床脚缩成一团的影子喊了第二声,没有回应。

 

“啪嗒——”

 

灯被打亮,伴着骤然亮起的灯光,丁程鑫在床脚猛然后缩撞上床架,发出闷响。

 

马嘉祺赶紧上前,单膝跪在一地碎纸上,对上丁程鑫的双眼,发现他这哥哥的眼睛是天生的往上挑,大人们说这是桃花眼,招桃花,好勾人。

 

“你…”马嘉祺一个字出口,哽着了。

 

丁程鑫眨着眼睛缩在那,手里紧紧抓着画纸,手臂交互环抱着从宽松短裤里露出的两截小腿,膝盖不知是不是因为血流激荡而成了粉色。空气变得静悄悄。

 

满打满算,马嘉祺知道他有这个哥哥,不足半个月。

 

好像是老天总有办法保持平衡,犯了错就得偿,要一命就得换一命,马嘉祺生下来,亲妈就被带走了,他总在想,这是不是他们插足了别人的人生,鸠占鹊巢的后果,或许也是对马向东一时财迷心窍的审判。

 

一起从贫民窟出来的青梅,和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富家千金,二者里面做选择,马向东不能免俗,只是他不知道,他抛下的陪伴自己二十载的女人,怀着孕。

 

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以马向东的命将他换来了。

 

从马向东那场车祸开始,他和丁程鑫的命途就被放在一起了。

 

“丁程鑫,往后…就我们了。”

 

 

02.

 

“你那个哥哥,我去找他的时候,在画画,一开始还挺正常的,就是不说话,养着他的苏姨说他受不得刺激,我也不知道什么算刺激,就帮他收拾了画具,把他平时要用的东西也都放好了。”

“带他上车的时候他突然扒拉着车门不肯走,也不给人碰,好不容易哄上车了,一路上都在撕纸,我就告诉他是去见弟弟的,他才算消停一会。”

 

“……”

 

马嘉祺带着丁程鑫洗漱完,告诉他毛巾脸盆衣物都在哪,然后让他换了睡衣,将他安置在自己床上,最近一直忙着丧事,将他接来也只是抽空让刘耀文帮忙,家里的香火味都还没散去,地上也还是灰烬,更别提给丁程鑫整理出床铺了,所以只能暂时让人家睡在自己床上。

 

“丁程鑫,你认识我吗?”马嘉祺站在床边,俯身看着按照自身生物钟已经闭眼入睡的丁程鑫,忍不住发问。

 

刘耀文同他讲,丁程鑫原本还闹着,听见了是去找弟弟,安静下来,还笑了,说出第一句话——“见嘉祺。”

 

马嘉祺以为自己从没见过丁程鑫,却没想到丁程鑫能叫得出他的名字,想必还是五谷不分的时候,见过也没了印象。

 

丁程鑫在床上睡得安稳,他来到这里没有开过口,要不是刘耀文值得信任,马嘉祺真要怀疑他之前叫“嘉祺”的真实性。

 

窗外闷热,偶尔有树影晃动,已经是深夜了。

 

丁程鑫的发丝不是深黑,是一点浅栗,长度正好能散着触碰上枕面,轻飘飘。马嘉祺已经几夜都无法入睡了,今晚也不例外,坐到床边伸手用指尖碰了碰丁程鑫的发梢,低低说:“明天还有一场仗,你保持安静就可以。”

 

 

 

自从马嘉祺的妈妈去世,女方家里就与这边断了关系,马向东攀高枝的心思也就落了空,但好歹是小村庄里第一个出来的大学生,用农村里的话就是飞上枝头成了天上的凤凰,而城里人管这类人叫凤凰男,混得总还算过得去,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见艰难。

 

妈妈那边的亲戚,能与这里撇多干净就多干净,也就外公外婆逢年过节还能送点什么心疼一下女儿留的独苗,至于爸爸这边,有的是蛮横的亲戚。

 

活着的时候没少压榨,人走了也想着分一杯羹,腆着笑脸在桌对面问马嘉祺:“祺祺,你想跟着谁过?”

 

爸爸是意外车祸,保险金不多却也不算少,马嘉祺又未成年,亲戚们脸上挂笑,满脸同情说要做嘉祺的监护人,身后的影子却张牙舞爪,像怪物。

 

马嘉祺低着头,不想对着他们笑,然后在桌下拉起身边丁程鑫的手,轻声说:“跟他过。”

 

“谁?”

 

马嘉祺抬起了头,将丁程鑫的手带着放到桌面上。

 

“他,我哥。”

 

“祺祺,我怎么没听说过你有个哥哥?”说话的是姑父,长着老好人的脸,见了面也最爱与马嘉祺装亲近。

 

马嘉祺感觉到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微微发颤,似乎是一个空间里人过多,引发了不安,他转头安抚地看了一眼丁程鑫,手指温柔摩挲,然后对姑父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如果不信可以做鉴定。”

 

“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姑妈是个雷厉风行的,农村妇女的陋习一样没少沾,这时候站起了身,“我们来这边可都是念着旧情,想着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没了爸妈可怜,你怎么不识好歹?哦对,说起你这哥哥,我记起来了,是有那桩事,当年丁棠这姑娘自个不要脸,她没疯够,现在让傻儿子代劳了?”

 

马嘉祺感受到手掌里的颤抖更剧烈,皱了皱眉正想回,小姨又在这时候开了口:“祺祺,我们知道你不愿意跟着我们,但是,小姨来之前就了解过,你这个哥哥,他这里有问题。”说着还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尽管压着语气,仍是从话里听出鄙视。

 

这是马嘉祺没料到的。

 

空气中弥漫着男人身上的烟酒味,空调在墙上卖力工作,由于年岁不短,吐出冷气的时候还会发出轰隆声。

 

“他没问题,他只是…话比一般人少。”

 

这话在那些成年人听起来就是无力的辩驳,纷纷放下心,权当刚才只是孩子闹脾气,“祺祺,再怎么样我们也不能放心把你一个人交给这么一个…哥哥,这么着吧,我们大哥是这里年纪最长的,也最稳重,你就由他管吧。”

 

一句话定音,这结局想必是几个亲戚早就讨论好的,孩子归谁,钱怎么分,大人的世界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全都一条条算好了。马嘉祺终究对抗不过那么多成年人的围攻,输在了丁程鑫的不正常,明白做再多也是无用功,他能打得过地痞,但是打不过成了亲戚的地痞。

 

年纪、辈分就像一块块巨石。

 

各位亲戚瞅着事情即将定下,纷纷岔开话题聊起这次车祸,再添几句惋惜。

 

马嘉祺牵着丁程鑫的手,掌心满是冷汗。

 

“嘉祺…”马嘉祺感受到身边动了动,他这位哥哥突然起身,开了口。

 

亲戚们停下话题,转头看向这个青年。

 

“嘉祺…要跟我过。”

 

 

03.

 

丁程鑫成了马嘉祺的监护人。

 

他成年了,是父母之外与马嘉祺最为紧密的亲属,并且——他证明自己没有问题。

 

马嘉祺从厨房里端出自己炒的菜,放到他们之间,丁程鑫正不知看着哪发呆,这人嘴唇本身就盈润饱满,发着呆的时候显得人憨里带了娇气,像个小孩。

 

“丁程鑫,你现在是我的监护人了。”马嘉祺还没解围裙,坐到了丁程鑫身边,给丁程鑫摆好碗筷,吸了吸鼻子道:“谢谢你。”

 

马嘉祺料到自己得不到回应,拿起碗筷,打算吃了就开始打扫这个家,爸爸去世后根本无暇顾及。

 

丁程鑫慢慢拿起筷子,夹了一筷菜,吃了几口,才又开口:“要叫哥哥。”

 

马嘉祺吃着饭顿住,意识到对方在回应他的那句“丁程鑫”。他觉得自己卑劣。

 

他从来没把这个人真正当做哥哥,不论他如何粉饰太平,但是叫出口的每一句哥哥,都在提醒他——他是自己父母的一个错误。现在却为了私心将他接回来,让他离开早已习惯的生活,被迫接受多年不见的生父已经亡故的现实,给他一场兄弟团圆的错觉。

 

这好卑劣。

 

马嘉祺继续吃着饭,装作没有听清,转移了话题:“等会吃完饭我要打扫卫生,刘耀文告诉我你会画画,你就待在房间里画画吧。”

 

得来的又是一片长久沉默。

 

空调声代替了他们的对话,这样的沉默其实还算舒服。

 

 

 

午饭结束,丁程鑫没有进房间画画,反倒跟着马嘉祺,马嘉祺去哪他就往哪走,最终男生拿着扫帚,停在原地,“丁程鑫,你跟着我干嘛?”

 

丁程鑫也停下,与马嘉祺对视,瞳孔里却是放空的,马嘉祺知道这人肯定没在听自己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扫地,丁程鑫又继续跟着,像到了新家还不适应的小狗。

 

屋子虽说不大,要打扫完也耗费不少功夫,扫完客厅便要给丁程鑫理个床铺。

 

家里卧室不多,马嘉祺也没有将爸爸房间拿来用的意思,费劲地拖出一块床垫,决定放在自己床边,也算多个床位。

 

“丁程鑫,睡这里好不好?”马嘉祺铺好被褥,拍了拍床垫,丁程鑫坐在床沿,歪着头状似费劲地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与马嘉祺在这片空白中对视,然后开口:“好。”

 

马嘉祺得了准话,算是今天的事都告了一个段落,换个方向仰面往自己床一倒,床面凹陷一块,木质床架发出“吱嘎”一声,没有精力再去管他这位哥哥做什么,慢慢闭起酸胀的眼睛,感觉身体缓缓下坠。

 

上一次完完整整闭眼拥有真正睡眠还是一周前,梦里一直从高处坠落,还记得提醒自己是梦,爸爸说过这是在长身体。

 

好像进入青春期,什么都能被家长用“长身体”来解释,说多了便能在开头就猜出家长回复的内容和语气,所以被医院电话叫醒的时候,心跳依旧过速,耳边还是爸爸装学究的声音。

 

“是马向东的家属吗?请快点来医院。”

 

咚咚跳动的心脏跟随梦中躯壳坠入深谷,骤然沉寂。

 

……

 

“唔…”马嘉祺眼睛开得突然,入眼是自己房间受过潮留下斑点的天花板,顶灯还是亮着的,不知道睡着有没有满半小时。

 

眼睛半眯,睫毛遮挡部分视线,马嘉祺慢慢把头往右边偏了偏,越过靠墙摆放的吉他,是墙面正中央贴着的电影海报“纵横四海”四个红字,燃着视网膜,胸腔淤堵的一口气叹出,然后听到身后几声“哗啦”。

 

马嘉祺神志回体,起身循着声音看去, 本该坐着丁程鑫的书桌前空着,桌边的窗没关,夏夜风热,透过窗洞吹得桌上画纸哗哗响。

 

下床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然后走去关了窗户,看见桌上的画还是半成品,深深浅浅的紫绿极光已经初见意境,马嘉祺多看了几眼,伸手将纸铺平,拿过重物压着,好像总觉得不被压着就连空调风都能将它吹走。

 

“啊!”短促尖叫从浴室传出,马嘉祺立马离开画转身往浴室走过去,一路心跳莫名加快,沉沉地悬在那,梦魇延续而来的心悸似乎还没能完全消解。

 

“丁程鑫,怎么了?”马嘉祺敲了敲浴室门,意料之中的,没有能得到答复,“丁程鑫?”马嘉祺转转门把,是没锁的,不再犹豫就开了门进去,因里面的景象愣住了,也将一颗心稳稳安放。

 

丁程鑫穿着衣服无措地站在花洒下,花洒水不遗余力地浇湿他的全身。

 

应该是忘了怎么切换花洒和喷头的水了。

 

这人白天能说出那些话,证明智力是没问题,就是好像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很难引起他的注意,昨天在教给丁程鑫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进去。

 

马嘉祺走进去,和丁程鑫挤在狭窄的隔门内,先把水关了,再把手放上丁程鑫的衬衫扣子想帮着脱湿衣服,感受到丁程鑫往后退缩地一颤,只好松手,“丁程鑫,你把湿了的衣服脱下来,我现在可以帮你洗。”对着丁程鑫颜色浅于墨黑的一双眼睛,即使对方没有动作也不忍心说重话,“你看,如果要用喷头,拉一下这上面的栓子就可以了,要记住,不要不听。”

 

“……”

 

安静的空气让马嘉祺无奈,只好再次慢慢上手,小心地碰上丁程鑫衬衫第一颗扣子,对方比自己略矮几公分,扣到喉结下的扣子平对自己的锁骨。

 

这次丁程鑫没有退了,马嘉祺低着头放心地解起扣子,衣服湿透了,布料与塑料扣子的摩擦也增大不少,更何况马嘉祺是第一次给别人做这事,所以等解完也在半密闭的空间里出了一身汗,马嘉祺抬手擦了擦,然后说:“脱衣服了。”

 

丁程鑫皮肤白,衬衫脱下来的时候里面不常见光的身体白条条,昏黄浴室灯下都仿佛蒙了一层柔光,马嘉祺别开视线,拿起湿衣服放到脏衣篓,背过身说:“裤子也一起脱了。”

 

“……”丁程鑫站在那边,抿抿嘴说话:“嘉祺…睡觉出汗,试水温。”

 

马嘉祺愣住了,转身看向清瘦湿透的青年,反应过来他在解释这个情况。

 

嘉祺睡觉出了很多汗,醒来会洗澡,所以我来试一下水温。

 

居民楼比较老旧,用的还是太阳能,本来马向东打算下个月就换电热水器的,还没开始物色热水器牌子,就匆匆走了。

 

所以现在水温还是要取决于白天是否蓄够了能。

 

难怪丁程鑫穿着衣服被淋湿,原本只是想开起喷头试水温,却被花洒淋了透,青年裸着上身,一双漂亮眼睛盯着他——马向东是单眼皮,丁程鑫应该是像妈妈的。

 

马嘉祺喉头发紧,眼前毫无预兆地漫起水雾,几步就走到丁程鑫面前,一把牢牢抱住,脸埋进他裸/露温热的颈窝,热泪浸上对方的皮肤。

 

马嘉祺一个人深夜赶往医院的时候是哭了的,到了医院确认抢救无效的时候却没有哭,冷静地完成一切手续,冷静地给亲戚发死讯,冷静地完成守灵以及送葬。

 

他以为他的眼泪早在那晚家至医院漫长到好像总也跑不完的街上流光了,以为知道马向东劣迹后的自己不会再为他落一滴泪。

 

但是现在皮肤与皮肤直接的湿润感提醒马嘉祺,他正以一个小孩的姿态,埋在监护人的怀里,耍赖似地哭得肆意。

 

这是他的哥哥,是全世界、全宇宙中,唯一的、仅存的最亲密的人,他们同身共命,只拥有彼此,滚烫的血液也能共鸣。

 

 

04.

 

马嘉祺在校门口锁上车,一口气喝光牛奶踩着早自习结束的点匆匆跑进去,早上原本不会迟到,但是起床了发现丁程鑫起得更早,背着画具一脸单纯,眼神渴望地看着马嘉祺,手里还拿着小本子。

 

小本子上记着他的生活作息,字迹清秀,想来应该是养他长大的苏姨做的。

 

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准时上床睡觉。

 

周一三五要去画室,不去画室的时候待在家里读书画画。

 

规律又简单到甚至枯燥的地步。

 

所以今天是丁程鑫去画室的日子,新环境里只能依赖马嘉祺。

 

“丁程鑫,你要记住这条路,以后我不会每次都带你的。”马嘉祺骑着自行车,风把校服衬衫吹得鼓起,扭头对后座的丁程鑫交待,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几个字,只感觉到身后紧张地环上来的手,低头看看腰上泛红的指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画室与学校的路是反方向,最终到教室的时候上午第一节课都快开始了,刘耀文坐在最后一排和马嘉祺是邻桌,等马嘉祺放下书包,凑过去说:“我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

 

“课还是要上的。”一个星期没来上课,马嘉祺重新坐在教室里,感觉到班里不少视线好奇地往自己这边张望,颇有些烦躁地把课本拿出来往桌上一摔,成功将视线都打回。

 

距离高二期末考还有两周,正是紧张的时候,教室里头顶的风扇艰难转动,燥热像变质了的牛奶凝固在空气中,厚厚包裹马嘉祺的皮肤。

 

“马嘉祺,出来一下,有人找。”

 

班主任突然站在窗口,对讲台上正在讲课的英语老师比了个手势,然后把马嘉祺带出了教室。

 

马嘉祺想不出现在还会有谁找他,如果是那堆亲戚倒也不难办了。

 

但是他没想过会是这个人。

 

“小朋友,我是周浩的家长。”

 

出门前看过天气,今日30℃,晴天,却忘了看老黄历。

 

高温天气,马嘉祺四肢凉了个彻底,呼吸几轮依旧不愿直接与面前这个成年人对视,转头对班主任说:“老师,我不认识他,我回去上课了。”

 

“等一下。”对面的人冲班主任使了个眼色,看得出这人来头不小,只一个眼神,班主任就乖乖退出办公室,还带上门。

 

马嘉祺撤退失败,警惕地站在门边,“你干嘛?”

 

周旭磊,是周浩的哥哥,据说是什么集团的CEO,不光给学校捐钱,也给慈善机构捐钱,到处用钱砸出好名声,外界说起来是大善人,但是有个不着调的弟弟,在学校仗着有个厉害哥哥,喜欢追女孩,也喜欢欺负人,喜欢放学后喊上同类飙车,从狭窄街道一路飙上环山公路。

 

马嘉祺的爸爸工作于小城电台,电台建在高处,不时有加班,没有汽车也只能骑着电瓶车一路沿着环山公路回家。

 

周浩就在那晚截断了他的回家路。

 

原本还有救的,但是周浩逃了,扔下马向东像条狗在山间废墟淌血。

 

好在有监控,可以查出车牌主人,马嘉祺以为这件事早在头七未到时就被人民警察解决了,他只接到一通电话,问他要不要见凶手。

 

“小同学你好,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小浩。”周旭磊语气礼貌,视线从镜片后透出,也是缺乏凌厉的。

 

马嘉祺捏紧了拳头,修剪整齐的指尖牢牢嵌入掌心,“认识,没见过。”

 

“既然认识那我就直接说吧,我们希望你可以出具谅解书。”周旭磊语气依旧温和,甚至礼貌地弯了弯腰。

 

“…什么?”马嘉祺觉得自己分析信息的能力出了问题,周旭磊说的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周旭磊笑了笑,“当然我会给你一笔很可观的赔偿,据我所知,你现在只能靠自己生活,所以能得到一笔钱会是最好的选择。”

 

办公室窗外传来短促的拍击声,刘耀文正站在外面,冲着马嘉祺做口型问他怎么回事,马嘉祺收回视线对上周旭磊,“多少钱?”

 

周旭磊回得很快,保持着礼貌,“请问三十万够吗?”

 

三十万。

 

买一条命。

 

马嘉祺伸手握住门把手,“不够。”

 

“那要多少呢?”周旭磊好整以暇地扣上自己西服扣子,似乎是觉得这场谈判有戏。

 

“用你弟弟来还好不好啊?”马嘉祺低头极力克制,一字一句说完,上排牙就狠狠地咬住下嘴唇,觉不出疼。

 

周旭磊的手搭在扣子上顿住了,很快恢复平常,表情没有裂缝,“小朋友,希望你能明白,不管你给不给谅解书,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只是不想多做些麻烦的事,才愿意来找你。”

 

“那就麻烦些好了。”马嘉祺转动门把手,用力甩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刘耀文从一边跟上来询问:“怎么回事?那不是周旭磊吗?”

 

马嘉祺的脚步停了停,然后快步走到边上的水池冲手,望着水流底下自己的手指,刚才碰过那些人摸过的门把手,眼眸沉沉,虎牙碾过下排牙,挤出字来:“脏东西。”

 

 

05.

 

马嘉祺晚自习结束骑着自行车赶到画室,那边早关门了,丁程鑫背着画具坐在台阶上,衣服被颜料沾得什么颜色都有,甚至脸上也蹭了点。

 

“丁程鑫,都说了让你记路,要不是你老师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你还等着。”马嘉祺皱着眉把丁程鑫从地上拉起来,领着走到自行车边,让他坐上后座,“你衣服一上课就这样?”

 

“……”丁程鑫在后座没出声,手已经自觉地搭上马嘉祺的腰了。

 

马嘉祺摇了摇头,一踩脚蹬,迎着夏夜的风往路上骑。

 

“…江。”

 

一个轻飘飘的字随着风散在耳边,马嘉祺险些听不清楚,歪了歪脑袋问:“什么?”

 

“看江。”丁程鑫的手指揪着马嘉祺腰侧的衣服,算是完整表达了意思。

 

原来是要看江。

 

马嘉祺改了车头方向,往江边骑了过去。

 

南方小城由江水滋养,半面临江,热天里的晚上,纳凉的人是最多的,到的时候丁程鑫一时有些迟疑,拉着马嘉祺的衣摆在原地看了几眼,然后继续拉住,跟着马嘉祺向前迈步。

 

明明害怕,怎么还要来。马嘉祺慢慢走着,低头看了眼丁程鑫紧张泛白的指节,然后伸出手,一把牵起他的,挑了个人少的护栏边站着,扭头问:“喜欢江?”

 

手被牵着,丁程鑫的紧张似乎缓解了不少,吹着江风,入目是江面映照的色彩斑斓。

 

小城市近几年换了市长,新官上任首先做起城市规划,修路拆迁,维护古迹,而这一片江也有文章可做,在江岸装了排排灯光,各色都有。

 

“嘉祺喜欢。”

 

轻轻一句话,马嘉祺一瞬恍惚。

 

他看着丁程鑫的侧脸,脸颊至下颌处被红色颜料沾染上一条,没有被主人在意到,热烈的暖色调随意附着在冷白上,肆意地注入野蛮的生命力。

 

仿佛有过那样的时刻,他被拉着手奔跑在清爽的江风中,那里的江面没有斑斓灯光,只有黑沉沉的江水,所以前面那人灼亮的眼睛才能被记住——填满了活力的夏夜焰火。

 

马嘉祺忍不住伸手蹭了蹭他的脸,低低说:“擦不掉了。”

 

丁程鑫的脸颊被触碰,虽然瑟缩了一下,也还是慢慢转过脸,嘴唇无意中轻轻擦过了对方的手指,再眨着眼睛看向少年。

 

马嘉祺像触电,收回了手,心想,刚才脑袋里蹦出的那些碎片果真是不知何年的梦境,哪里需要天地熄灭光亮,分明宇宙无限,灯火辉煌,丁程鑫的眼睛也依旧灼人。

 

身后江边小道人影来往,声音熙攘,不远处的街头艺人拿着一把吉他低声浅唱,伴着清凉的晚风拂过耳际,马嘉祺看着眼下微微起波的江水,问:“要听歌吗?”

 

丁程鑫已然陷入自我世界,看着远处的灯光,直到身边没了人才记起恐慌,着急地往两边寻人,人影幢幢好像鬼影,就算被擦过肩膀也好像失去半边魂魄,最终被人群里不知道谁的手一把拽住,正要发起病来尖叫出声,就牢牢落入一个怀抱,是马嘉祺。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借了一下吉他。”马嘉祺一下一下摸着丁程鑫的脑袋安抚,等这个人不再那么害怕了,就把背在背后的吉他拉到前面,“看,我借了吉他。”

 

丁程鑫眨了眨眼睛,慢慢从马嘉祺怀里出来,跟着他走回到江边护栏,靠着护栏。

 

马嘉祺调整好姿势,轻轻扫弦,习惯之后清了一下嗓,伴着吉他声,低低开口轻唱,面前是人群流动,身边是唯一亲人。

 

“穿过云和烟,

看大地温暖的浮现。”①

 

世界肮脏又悲痛,但是他们好干净。

 

 

 

最终这次小演出结束于围观人群过多,马嘉祺怕丁程鑫又被刺激,只好还了吉他,拉起丁程鑫就钻出人群,把还呆愣着的人安置上自行车,然后踩起脚踏,向前飞去的时候发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声笑。

 

丁程鑫没有说错,嘉祺喜欢江水。

 

这片江那么大,那么深,仿佛所有好的坏的都可以藏进,他能够肆意唱歌,能够带着丁程鑫狂奔,也能好好安葬追思。

 

嘉祺喜欢。

 

俩人汗淋淋地到了家,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两个男生凑一块臭烘烘的,马嘉祺一把脱下上衣,赤着脚踩进浴室,把丁程鑫也带进去,把他五颜六色脏兮兮的T恤团一团抛进脏衣篓,扣着他瘦削的肩膀,拿起毛巾往他脸上招呼。

 

“怎么擦不掉?”马嘉祺皱了眉,丁程鑫脸上的颜料仿佛纹身似的,牢牢沾着,仗着马嘉祺不敢下狠手揉搓。

 

丁程鑫抬起眼睛无辜地看着马嘉祺,仿佛这一片狼藉不是他自己干的。

 

马嘉祺搓了一会,一垂眼睛对上丁程鑫,喉结滚了滚,把毛巾放一边,咳一下说:“我,我去查一下怎么洗颜料,你先等着。”

 

说完就走到浴室外,呼了口气,拿出手机输入“怎么洗去颜料”,手指在网页上划着划着,脑袋里却只灌进一句话——“今天丁程鑫的眼睛好像在我的各种记忆里出场率过高了。”

 

马嘉祺再回到浴室的时候丁程鑫正在镜子前面搓脸,颜料已经洗了一半了。

 

原来他自己会洗。

 

马嘉祺沉默一会,把手机塞回牛仔裤兜,走到淋浴房打开喷头,任冷水冲了会儿地,用手试着,直到温度上来,才关上水,对把脸擦干净的丁程鑫说:“可以洗澡了。”

 

丁程鑫背对着,浴室里升起的淡淡一层水雾笼着镜子,蒙着丁程鑫的身体,深深的背沟延进牛仔裤,马嘉祺抿了抿嘴唇,上前伸手拉了一下,“洗澡。”

 

 

 

浴室里水声哗哗,马嘉祺盘腿坐在卧室地上,开着手机计算器,算了算爸爸留下来的资产以及自己和丁程鑫两个人的学费,最终挠乱头发,盘算着周末有空去找份兼职,空调吹得自己上半身有些凉,索性起身关掉空调省点电费,拿着遥控器看向丁程鑫桌上的画——是他今天画的。

 

来不及好好放起人就被马嘉祺带进了浴室。

 

马嘉祺是被一片的红烧上视线的,丁程鑫画了一棵悬在江面的树,枝桠上热烈地开着艳红的花,底部却是更接近于溃烂的树根。

 

拿起画翻到背面,角落写了两个小字——海棠。

 

浴室门“咔”一声打开,马嘉祺心虚地放下画,看见丁程鑫穿着棉质睡衣走出来,这睡衣应该是之前带他长大的苏姨买的,图案幼稚,可以露出白嫩的前臂及小腿,衬得他看起来比马嘉祺还小。

 

现在是丁程鑫睡觉的时间,马嘉祺等他自己躺在床上一切完结,才走进浴室给自己洗澡,洗完澡穿着松垮背心出来的时候丁程鑫睡着了。

 

马嘉祺躺上自己的床,侧着身看丁程鑫。

 

其实丁程鑫是灵动的长相,如果不是知道他话这样少,光看脸要以为他惯会作娇的。

 

一片安静里,马嘉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只好挪开视线躺平了,没一会眼前又开始晕开大片大片的鲜艳海棠花,闭着眼熬一会,入睡失败。

 

本以为今天总能睡着的。

 

马嘉祺呼吸几下,听着窗外的蝉鸣,轻声开口:“丁程鑫。”

 

“想去找妈妈吗?”

 

 

06.

 

夏季天气多变,前一日还是艳阳高照,后一日就开始狂风暴雨。

 

马嘉祺和丁程鑫过了几天规律日子,一个上课,一个画画。原来丁程鑫会拍自己的作画过程传到网上,以前是自己笨手笨脚把手机支着,只拍手和画纸就可以,马嘉祺看不下去,就担起了摄影师的工作,可惜摄影师不怎么听话,总是不小心录点声音进去,有时候是几声轻笑,有时候又是几句悄悄话,丁程鑫也不会怎么责怪,只知道吃吃地笑几下,然后继续乖乖地挑颜色,想内容,网上反倒因为这点互动而看的人更多了,粉丝打赏也算是一个收入来源。

 

马嘉祺周末找了份酒吧驻唱的兼职,不上班的话会在家里开一部电影看着,往往看到一半,丁程鑫就垂着脑袋睡过去,马嘉祺只好任对方一点一点将额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后来不强求丁程鑫陪自己看电影了,放着电影的时候,就让他躲在房间里清净地画画,自己兴头来了,就去房间拿吉他唱歌给丁程鑫当作画画的背景音乐。

 

马嘉祺撑着伞站在法院门口的时候还在想今天如果晚上赶不上不知道丁程鑫会不会自己回家。

 

“小同学,又见面了。”

 

周旭磊撑着把伞,身着不菲的西装,仿佛来参加慈善晚会,马嘉祺稍微看了一眼,就扭回视线往前走,身后依旧是那个温和的声音:“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要明白,只要我想,你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

 

马嘉祺在周旭磊看不见的地方笑了,天空灰蒙连绵,雨水成线撞在伞面,噼啪响成一片。

 

“我只要犯错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

 

“如你所愿。”

 

周旭磊在笑,身边站着完好无损的周浩。

 

天空依旧下着雨,一片昏暗就如同白天马嘉祺站在法院门口,现在走出法院,依旧一片昏暗。

 

原来钱真的可以买下一条人命。

 

马嘉祺的嗓音沙哑,是刚才在里面吼出来的,他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但是无法矫正被收买了的证人证词,无法唤醒一口咬定爸爸喝了酒的电台同事,就连病历都能篡改。

 

一槌定音,上场的替罪羊被判了几年。

 

周旭磊皱着眉,怜悯模样,说:“坏人终于伏法了,我看不得你这么可怜,如果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我帮忙,来东苑报我的名字就可以。”

 

马嘉祺的胃一阵翻滚,抛了伞就冲到一边开始干呕,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却是眼泪鼻涕一把,直到身后汽车发动声响起,车胎碾过积水的沥青地后,天地再次只剩雨声。

 

马嘉祺也没管自己被淋得湿透,伞就随它躺在地上,机械地骑上自行车,扎进雨幕里,脑袋里什么都没办法去思考,却独独记起周旭磊让他去东苑找人。

 

东苑在城市的东边,迎着太阳建造,是这片有名的别墅区,有点家底的都住那。

 

马嘉祺住在城市的西边,众多平凡阴湿的居民区里的一个。

 

真可怜。

 

这个世界评定好坏是否也要金钱来审判。

 

 

 

丁程鑫不见了。

 

马嘉祺到了家见着空荡荡的房间,才如梦初醒——他没有去画室接人。来不及把身上擦干,转头就冲进雨里,一路骑到画室,漫天大雨,黑砖建成的画室孤零零座落,前方空无一人。

 

自行车的链条仿佛也要配合这个场景,尖锐几声摩擦后拖在了地上,马嘉祺急火攻心一下子保持不住平衡重重地跌了下来,好在地面平整,积水不多,只是擦破了膝盖,马嘉祺捂捂膝盖,撑着起身,转身一瘸一拐地奔去,混沌的大脑此刻全被动用来分析丁程鑫的去向。

 

如果是因为不认识路,那他或许会选择最熟悉的那一条路——也就是回到苏姨家。

 

马嘉祺一脚深,一脚浅,顾不得给膝盖止血,咬着牙往或许有丁程鑫在的地方奔跑去。

 

雨水糊了眼睛,过度使用腿部肌肉,就连疼痛也麻木了,他恍惚间好像回到失去爸爸的那夜,也是这样跑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景物黑魆魆,仿佛穿越万千魍魉,他一直跑,一直跑。

 

却仍争不过踏着时间而来的索命死神。

 

苏姨家在一条老巷子里,被划进了拆迁,说再过几年就要造一条干净光鲜的路,取个名字叫金碧路,而老一辈都管它叫海棠弄,因为90年代再往前,这里一直栽满了海棠,一到春季就齐齐艳丽开放,这几年因为规划而把海棠移走了,这名字就变得不伦不类,年轻人现在都不这么叫了。

 

马嘉祺喘着气踏进巷子,膝盖破口这才锐痛起来,他管不得,咳了几下,轻扶着墙快步走到苏姨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里人反应慢,隔了会才打开铁栏杆门里的木门,虽上了年纪,站着却还是透着股书卷气,此刻她隔着栏杆警惕道:“寻谁?”

 

“我…我找丁程鑫。”马嘉祺的气还没顺上,断续说完话。

 

苏姨迟疑了一阵,历经岁月而松弛的眼皮间一双眼睛却是有神的,看着马嘉祺似要将他看透:“你是哪个?”

 

马嘉祺平复了呼吸,听她这么说也一半确定了丁程鑫就在这,“我是马嘉祺。”

 

“马向东儿子?”

 

马嘉祺刚点下头,苏姨就黑了脸要关上门,只好赶紧伸手挡住,“苏姨,苏姨,我今天真的是有事才会这样,让我看一眼他在不在这里,好不好?”

 

苏姨的眉间加深了川字,“我本来是顶不认同叫小丁回你们马家的。”

“丁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不能看着小丁受苦。”

 

马嘉祺挡着门,“他,他没有跟着我受苦。”

 

“小丁刚才是淋着雨回来的,他以前被抛过一次,今天以为自己又被抛掉了。”苏姨语气生硬,“最开始你打来电话说要小丁回家,我想叫他不要去的,他八岁开始得这个病你知道吗,话会比别的孩子少,不能接受环境的变化,一点点改变都会让他害怕,但他难得跟我说话就是要去你那。现在你来找他,连一句哥哥都不叫,我怎么相信你?”

 

叫哥哥。

 

马嘉祺的动作顿在原处,越过苏姨看见了刚走到她身后的丁程鑫,头发刚吹干,柔顺地搭在眼前,瞳孔正隔着栏杆和自己对望。

 

丁程鑫拥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由几十种色彩的颜料涂成的,他握着画笔,小小一个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央,一笔便成天空,成太阳,成星星,成月亮与鲜艳海棠,他的世界美丽又安静,无声又热烈。

 

所以他只要待在不变的环境里就可以了,但是他瑟缩着,害怕着,走到马嘉祺身边,同马嘉祺牵手,陪他做一个平凡人。

 

只因为他是哥哥。

 

“哥…”马嘉祺只发出一个音节,喉头干涩沙哑,苏姨失望地手上发力要关门,马嘉祺一手抓住栏杆,一手硬生生挤进门缝,明明该要感人肺腑,心底却塌陷一块。

 

天空鸣雷,照亮小巷。

 

“哥哥,跟我回家吧。”

 

 

07.

 

马嘉祺着实感冒了几天,暴雨过后就是接连而来的晴天,感冒过后经历了期末考便是暑假,开始每天在外面干不同的兼职,白天去便利店,晚上就去酒吧驻唱。

 

丁程鑫今天不用去画室,马嘉祺从便利店下班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专心画画,傍晚暖黄阳光点点洒在丁程鑫的发梢上,画纸还画着未完成的夜空,一片深色。

 

马嘉祺声音从沙哑恢复了过来,过去伸手挑了挑丁程鑫的头发,“今天要跟我去酒吧听歌吗?”

 

这些日子里有几次带着丁程鑫去过,酒吧是清吧,大部分顾客都互不打扰,丁程鑫习惯之后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那一晚自行车算是报废,重新换了一辆二手的,载着丁程鑫骑在路上,又记起那天雨夜自己是牵着丁程鑫的手一路走回家的。

 

苏姨不放心,问了要不要留在她那住一晚,丁程鑫自己走到门口牵起了马嘉祺的手,苏姨只好放人,无奈地说养了这么大果真还是比不上血缘。

 

所以他们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直到抵达家门,才发现两只手一直没有松开,掌心被汗浸透了也没有松开。

 

马向东去世以前,马嘉祺从未觉得自己会这么害怕一个人从自己这里离开,丁程鑫是他将要坠谷时的一枝细瘦枝桠,只能拼尽全力牢牢拥住。

 

到了酒吧给丁程鑫挑了个安静的角落,自己背着吉他到台上调了调设备,酒吧还没到营业时间,一切弄好再去找丁程鑫的时候,发现丁程鑫附近正坐着酒吧老板的一个女性朋友,女生在笑着说话,丁程鑫紧张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应。

 

马嘉祺忍不住笑了,放下吉他上前,“姐你跟我哥搭讪呀?”

 

女生红了红脸,抬起脸嗔怪地看了一眼,“小屁孩懂什么。”说完又觉得实在羞,只好起身故作无事地走到吧台去拿酒。

 

丁程鑫这才仿佛松了口气,背脊松懈下来,小口地喝了一口水。

 

马嘉祺凑去坐着,“哥哥,喜欢这个类型吗?”

 

“……”

 

马嘉祺拿过丁程鑫喝了一口的水给自己灌下,润润嗓子说:“看来我得教你怎么应对女孩子搭讪,不然找不到女朋友可怎么办。”

 

“…不找。”丁程鑫说得颇有些艰难。

 

马嘉祺意识到这似乎有些打击人自信,更何况他哥哥这个情况。

 

酒吧光线暧昧,音乐旖旎,马嘉祺沉默了一下,伸手悄悄地摸了摸丁程鑫的后颈,轻声说:“但是哥哥也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她们都想要跟你在一起的。”

 

丁程鑫抬起脑袋,懵懂地看向马嘉祺,一副未经情感折磨的样子,马嘉祺收回了手,心底无端升起罪恶感,干咳几声,“我要开始工作了,你坐在这不要乱跑。”

 

由于上次江边没有交待的后果是丁程鑫受了惊吓,以及雨夜那次他跑回苏姨家,之后只要短暂分开,马嘉祺都会记得说一句别乱跑,丁程鑫也就真的乖乖待在原地。

 

清吧音乐舒缓,开始不断有人进来,安静地坐在卡座里喝酒闲聊。马嘉祺拿着吉他走上台,坐在高脚凳上,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唱的这首依旧是因为——阿程喜欢。”

 

这几次带着丁程鑫来当然是因为要唱歌给他听,平时丁程鑫在家只会画画,来了酒吧就只能听他唱歌。

 

一开始酒吧老板还不满意,因为这样客人就少点一首歌,但是几次客人反响不错之后,这家酒吧有个浪漫小歌手的名头就传出去了,算是变相吸新客,老板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放过。

 

手指轻拨几下弦,舒缓的调子倾泻,嘴唇靠近话筒,闭上眼挑起嘴角,歌词从唇间柔柔飘出——

 

“浪漫长夜星河记下了诗人,

留住片刻点点爱火。”

 

“满天星作证,

这一对梦里可尽情。”②

 

 

 

最后一个音符从指尖弹出,还没来得及收尾,便看见酒吧里走进一堆头发染地乱七八糟的男生,个个面色不善地挤进酒吧,马嘉祺皱了皱眉,小心收起吉他放到一边,转身想下台,就听后面声音大喊:“马嘉祺在不在啊?”

 

马嘉祺后背一僵,回头看去,里面没有人是自己认识的。

 

“哟,在呢。”领头的男生笑了笑,“我们找你有点儿事,出去谈?”

 

马嘉祺看了看酒吧里的陈设,又看看坐在角落里的丁程鑫,果断地走下台,跟着这帮人到了外面。

 

“有什么事?”马嘉祺直觉不大好,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好好谈事的样子。

 

果然话音还没落,之前领头的那个转身就一拳砸上他的肚子,马嘉祺立马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荡了,弯着腰一时没缓过劲。

 

“就是你小子不好好听话害周浩被他哥在家关禁闭挨揍呢?”

 

马嘉祺一听周浩的名字,缓过疼痛之后抬起头牢牢盯着面前的人,直把对方盯得发毛,正想再打一拳,不料被这看着文弱的人一把拦下反将一军,手腕被往后一折,痛呼响彻酒吧边的巷子,马嘉祺眼睛泛红,一字一句说得用力:“他本来就该死。”

 

“你,你神经病啊!”对面疼得脸色发白,身后那帮小弟眼看着自己老大吃了亏,呆傻过后一个个抢功似地围上来把马嘉祺摁倒,双手难敌那么多人,怎么挣也挣不开,双眼倒是一直死死盯住对方。

 

领头的怒不可遏,大吼:“给我揍!”

 

仿佛开了开关,接下来的事情都变得暴力又惨烈,马嘉祺觉得到处都是携着恨意而来的攻击,手背关节与肌肉相撞是闷响,鞋面碰擦是脆响,他咬破嘴角也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求饶,不疼,一点也不疼。

 

没有马向东那晚独自等待生命终结疼,也没有败诉后拖着伤腿寻找丁程鑫疼。

 

马嘉祺的背一次次被冲力推挤到身后的墙面,他几乎咬碎了牙,却在抬起眼透过人群可以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丁程鑫瞬间,松了牙根,这个笨蛋肯定又要开始害怕了。

 

“…哥哥,不要怕。”

 

血丝攀上眼球,右手突然好痛,动了动嘴,无声说出这一句话来,却没安抚到,只能看见丁程鑫尖叫着冲上来不停拉扯那些人,好不容易挤进来,蹲下身一把将马嘉祺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背隔绝攻击,滚烫的泪落进马嘉祺的衣领,热度几乎要灼穿皮肤。

 

世界模糊,丁程鑫的呼吸拍在耳边,马嘉祺眯着眼却好像回到小时候,他被紧紧拥抱,活泼的人对着他耳朵说:“嘉祺你走路小心一些,差点撞上人,很疼的。”

 

好疼啊,哥哥,我好疼啊。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或许是被过路人用报警恐吓,又或许是他们终于意识到失控了。

 

丁程鑫抱着他脱力地坐在地上,人走光了,马嘉祺听见对方哭得厉害,酒吧街夜晚热闹,这条小巷子却像被罩在了层层保鲜膜内,看得见热闹人间,却又好似远隔几万公里,只有彼此拥抱时的温度能真切感知。

 

好在丁程鑫并没有伤重,还有力气哭,马嘉祺费力地抬起左手,勉强碰到丁程鑫的脑袋,做出抚摸的样子,认真专注将丁程鑫每一根湿润轻颤的睫毛都收入模糊视线里:“哥哥…不要哭了,等我…等我长大了,会很厉害的,要把他们都打倒。”

 

“但…但是现在有件事我要坦白——”

 

“我其实不想让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

 

如果世界本就如此混乱失控,那他爱上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08.

 

马嘉祺再醒来就是在医院了,窗外还是黑的,床边挨坐着丁程鑫和苏姨。丁程鑫趴在马嘉祺手边睡得正熟,苏姨见马嘉祺醒了,压低嗓子小声说:“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我现在去叫医生。”

 

马嘉祺摇摇头,怕惊动丁程鑫,控制音量回答苏姨:“只是皮外伤,不用麻烦了。”

 

“皮外伤?你看看你自己的脑袋和手现在什么样子了,你才多大点,就去那种地方打工?”苏姨的怒意在脸上明显,差点控制不住音量。

 

马嘉祺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在被子外的右手,正裹着石膏,断骨之痛这才显露出来,男生皱了皱眉,头上紧绷绷的,想来也裹着东西,吸了口冷气,“还真有点疼。”

 

苏姨无话可说,转头去找了医生,医生过来了,丁程鑫也就被闹醒了,揉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白大衣,马嘉祺隔着白大衣冲丁程鑫眨眨眼。

 

“脑CT结果是脑内少量积血,刚才短暂昏迷应该是脑震荡引起,醒了就没事了,接下来观察积血能否吸收,一般年轻人恢复情况还是不错的,积血也不多。”医生检查结束,给出了情况解释。

 

马嘉祺抬起完好的左手轻轻推了推脑袋,“医生,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要看恢复情况,还有你的手,如果骨头无法正位还要动手术,可没这么简单啊小朋友。”医生摇摇头笑着说完,又交待了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马嘉祺垂着脑袋,懊恼地想工作算是没了。

 

“嘉祺喝水。”一句软软的话在边上响起,不多时嘴下出现一杯水,马嘉祺低头看看,再转头看看丁程鑫,人正拿着水杯一副怯怯的样子。

 

自从回到马嘉祺身边,丁程鑫好像总是在打破自己的舒适圈,随他闯进一个又一个的不安里。

 

马嘉祺低头喝了一口水,抬起头问:“哥哥,你伤得怎么样?”

 

丁程鑫抿着嘴唇不说话,苏姨不满地开口了:“背上挫伤了,之前给上过药,要不是看你伤得更重,我早找你算账了。”

 

“…对不起。”

 

丁程鑫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马嘉祺带到苏姨家的,这地方对丁程鑫而言是一个规避危险的地方,所以马嘉祺受了伤也默认该带回苏姨这治,苏姨一见两人这副样子显些吓到血压飙升,于是就火急火燎把他们送到医院,担起了护工的位置。

 

 

 

马嘉祺在医院里待了几日,情况都在好转,这些日子也能有几晚睡得安稳。丁程鑫几乎天天都会让苏姨带自己来,如果是一大早就来的,那就代表丁程鑫会背着画具来病房里画画,如果是傍晚来的,丁程鑫就会带来一幅今天画的画放到马嘉祺床头。这些画有时候是星空,有时候是极光,有时候也会是各种各样的树。

 

这一次是窗台上的小猫咪,落款是丁丁喵。

 

“哥哥,是这个猫的名字叫丁丁喵吗?”马嘉祺对着这幅小猫咪的画像看了很久,最终拿起来指着画上的小白猫问,丁程鑫对着马嘉祺的视线,脸颊红扑扑,有些笨笨地咬了下嘴唇,“不是。”

 

“…是我。”

 

马嘉祺忍不住笑,窗台上的小猫正在伸懒腰,阳光透过窗子暖暖晒着粉嫩鼻尖,窗外静静立着两棵樱桃树,结了饱满的樱桃。

 

丁程鑫的画大都是色调压抑的,这是难得明亮的一幅,马嘉祺将画拿到丁程鑫脸边,“这是你自画像吧?”

 

“…不是。”

 

马嘉祺舒展了一个笑,放下画伸手摸了摸丁程鑫的下巴,“猫都喜欢这样被摸的。”

 

“……”

 

人类也都会喜欢逗猫。

 

“咳咳。”门口传来几声咳,苏姨带着刚才去热好的饭菜回来了,面色不是很好看地走到两人面前,推起病床上的桌子,说:“吃饭了。”

 

“砰——”窗外的声音突兀加大,震得马嘉祺头疼,透过这扇窗能看见对面造楼,据说是医院新的住院楼。远看粉尘糊成一团,失了窗外风景的观赏性。

 

等马嘉祺回过神,正正对上苏姨审视的眼神。

 

“苏姨?”

 

“没事。”苏姨低头吃了一口饭,“我就是看程程的弟弟,和他一点也不像。”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马嘉祺就要出院了,邻床小姑娘是脑肿瘤,颇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整理出院的东西,马嘉祺右手还没能自如活动,只能跟在苏姨后面打打下手,等差不多了发现丁程鑫站在床头对着自己的画发愁,不知道站了多久。

 

马嘉祺走过去问:“怎么了?”

 

苏姨看了眼两个人,留下句她去办出院就走开了。

 

丁程鑫指了指今天刚画的一幅太阳,眼睛想看又不敢看地往邻床动了动,马嘉祺明白过来,这是想把画送给她。

 

邻床的小姑娘约莫八岁,马嘉祺入院她就在了,现在出院了她还在。

 

脑肿瘤并不好受,疼的时候心率迅速上涨,整层楼都能听见她的喊叫,好的时候又能和父母笑着撒娇,偶尔也会好奇地看看丁程鑫的画,然后说几句哥哥画得真好看我长大了也要学画画——这种时候丁程鑫往往低着头不回应,但是耳朵尖都在泛红。

 

马嘉祺发现,比起成年人的亲近,丁程鑫更能接受小孩的喜爱。

 

“哥哥,你想送画的话,就要自己说。”马嘉祺眯起眼睛,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丁程鑫纠结上了,咬着下嘴唇看了眼小姑娘,又见马嘉祺笑着站在一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好低下头慢吞吞收画,最终独独留下一幅太阳,干瞪着迈不出第一步。

 

马嘉祺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的哥哥,他的程程,像个小孩,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病房门口几下脚步声传来,苏姨办好出院回来了,马嘉祺的手僵在半空,收了回来,和苏姨对上视线。

 

“马嘉祺,我有话跟你说。”苏姨看看马嘉祺,又看看丁程鑫。

 

马嘉祺对还处于纠结里的丁程鑫说:“哥哥,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很快回来,记得把画送给她。”

 

走时晴空万里,马嘉祺深深看了一眼丁程鑫的发顶,然后跟着苏姨到了电梯口。

 

 

“他是你哥哥。”

 

苏姨背对着马嘉祺,窗外阴沉下来,似乎要来一场雷阵雨。

 

“我知道。”马嘉祺低着头,右手悬挂在胸前,隐隐作起痛。

 

苏姨深呼吸了一口,转头眼眶是红的,压低了声音,仿佛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的秘密:“你知道你还…你这是,这是乱…”

 

“乱伦?”马嘉祺平静地看着她,“苏姨,那么伦理道德,都是由谁定下的?”

 

苏姨平复下来,盯着马嘉祺深深的眼眸,直觉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我向来是不喜欢你们这家人的,你和你爸爸真的是很像,就连虚情假意喜欢一个人的样子都是一样的。他有病,没想到你也是个小畜生,程程单纯,我不会再让他跟你待着了。”

 

马嘉祺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左手垂在腿边捏了捏,继续冷静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他是我的哥哥,他只愿意和我在一起。”

 

窗外一声惊雷,热天里闷热潮湿的气味甚至比雨水更快到达,电梯“叮”得一声上来,走出一个探病的,疑惑地看了看这一长一少,然后匆匆离开。

 

“那如果,他知道了他的妈妈在哪,又为什么发疯,你觉得他还会想认识你吗?”

 

马嘉祺浑身一僵,脑袋里绽出簇簇海棠花,鲜艳夺目,曾经是美丽,现在却带了几分凄厉。

 

“你什么意思?他的妈妈怎么了?丁程鑫很想他的妈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带他去见?”

 

苏姨悲悯地看了一眼马嘉祺,很快便看向窗外,不再与马嘉祺对视。

 

 

09.

 

“那是一个跳跳舞都要被判聚众淫/乱的年代,一个单身女人怀着孩子,日子会是怎样难过。”

 

苏姨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那一个该永远被深藏的,荒唐的岁月。

 

当时苏姨还是苏老师,丁棠也只是曾在她手底下学过语文的学生,丁棠有才情,又十足美丽,可惜眼神不好,偏偏看上了马向东。

 

怪不得她,马向东与她自小长大,丁棠从过去就认定了自己要嫁给他,她认为爱一个人就要毫无保留,要包容要牺牲。

 

但没人教她要保护自己。

 

危险来临也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柔软,就算是她结束一天忙碌回到空荡没了人的房子,也只当他的未来丈夫有苦衷。

 

那天她没等来马向东,等来了一群熟人。

 

都是马向东的亲戚,也曾看着自己长大,领头的便是马向东的妹妹,他们要丁棠远离马向东,不许做马向东富贵路上的绊脚石。

 

“女孩子该要点脸皮,孩子打掉重新生活得了。”

 

马向东妹妹坐在椅子上不咸不淡的原话。

 

丁棠要脸皮,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脸皮和孩子不能共存,她身上是还未褪尽的书卷气,亭亭站着,只说我不打。

 

亲戚们没念过书,遇事一味蛮干,不服那就闹服了,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向来是这样。他们开始天天上门闹,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这里出了个伤风败俗的,到哪都要被戳脊梁骨的,传到丁棠的父母那,丁棠被扫地出门,但她依旧站得直直,说我不打。

 

这是她的孩子,与她共生三月有余,她甚至能感受到孩子每一天都在长大,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应该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最终丁棠被房东赶走了,只有那位苏老师看不下去收留了她,苏老师有丈夫的,只是丈夫长期在外工作,她保护照顾丁棠直到孩子出生,甚至将孩子的户口落在自己家,本想一直帮下去,丁棠带着七岁的孩子离开了。

 

这是丁棠犯的第二个错,足以让她哀毁骨立。

 

马向东在妻子去世后,不知是余情未了还是良心发现,他回来寻丁棠了,以孩子为理由将他们母子接了过去。

 

正是丁程鑫七岁,马嘉祺三岁那年。

 

马向东将丁棠藏着掖着,也算是度过一年好光景,好到头了,坏的便来了。

 

马嘉祺母家那边发现马向东这做法,本就痛失独女,又对马家亲戚诸多不满,一气之下与马向东断了来往,闭门不见姓马的所有人,马家的亲戚们一下子没了可依靠的有钱冤大头,溯其源头发现了丁棠。

 

又是一阵大闹,丁棠被传成登堂入室的第三者,丢了单位的文书工作,只能躲在家里抱着儿子杯弓蛇影,窗外出现个影子都能成为她崩溃的源头,马向东在黑暗里跪到地上,听她说你抱抱我,男人一动不动。

 

曾让丁棠心神牵动的温柔嗓音说:“阿棠,你听我说,你离开这里吧,我会负责的,但是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好像厉鬼。

 

丁棠连怀里的儿子也不要了,一把推开,扯着头发失声痛哭,所有人,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成了来索命的厉鬼,似乎要将她最后一滴血也吸干。

 

她疯了。

 

苏姨站在医院窗边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

 

“想见她吗,她就在江畔那座市三医院。”

 

疯子的去处。

 

丁程鑫也是那一年发病,在妈妈身边经历大人的撕扯,经历妈妈的疯癫,他变得不言不语,将自己锁进小小的世界,偶尔说话也是忘了妈妈的样子。

 

却能记得那一年与马嘉祺的相处。

 

带他跑过江边,带他登过电视塔,也带他跑进海棠弄看海棠,告诉他这是他妈妈最喜欢的花,曾经同她在这里生活好多年。

 

不足十年的时光在七岁丁程鑫的眼中已是好多年,之后的这些年,远比不上那几年。

 

八岁开始,时间都是停滞的,活着也是等着慢慢变老。

 

“丁棠是一阵清醒一阵疯的,清醒了也不愿见自己儿子,只将自己当年攒的为了风光嫁入马家的嫁妆交给我,当做抚养程程的报酬。”

 

“我一笔一笔好好存放,等他找到能照顾他的人,再交给他自己,不要被坏人骗了去。”

 

窗外雷阵雨正达最剧烈的时候,一道道雷在天际打响,雨珠杂乱砸上窗面,马嘉祺开始心悸。

 

苏姨双目泛红,手微微发颤抹去眼眶里的潮湿,“所以你到底怎么有脸,去喜欢你的哥哥?”

 

马嘉祺一半的神魂都被抽走了,他知道爸爸抛弃过丁程鑫的妈妈,却不知道曾这样毁人一生。

 

都说父债子偿实是旧社会余孽,马嘉祺抛不去这样的糟粕,他会永远无法心安。

 

 

 

“程程哥哥,你弟弟就在那边,怎么不过去呀?”

 

稚嫩的童声比窗外的惊雷更惊天动地,寒意从马嘉祺胸腔开始扩至全身,三九天里,如坠冰窟。

 

苏姨也没想到丁程鑫会出现在这里,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

 

马嘉祺越过苏姨看见躲在拐角露了头的丁程鑫,身边站着捧画的小女孩,他记得自己分明说过别乱跑了。

 

丁程鑫每一次都会听话的,独独这一次,他不听话了。

 

丁程鑫的眼睛很漂亮,是像丁棠的,马嘉祺见过这双眼睛娇憨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见过这双眼睛流露天真的样子,也见过它们弯起傻乐的形状。

 

却没见过现在这样,就像十几年前的丁棠附了身,好像旧伤疤被连皮带肉再次撕开,惊惧到好似见了鬼。

 

“丁…”马嘉祺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字,对方扭头就逃跑。

 

马嘉祺头疼欲裂,上前想去追,被苏姨死死拽住,五个字重重砸上他的心脏——

 

“你放过他吧。”

 

份量十足,几乎要砸穿心脏,堪堪躲过一劫又被自己放了一把火,灼烧成灰烬。

 

 

10.

 

丁程鑫回到苏姨家了,连留在马嘉祺家里的画作画具都不要了,就像逃离山洪猛兽那样躲得远远。

 

马嘉祺的手没好,弹不了吉他,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弹琴,这些他不愿去想,没了丁程鑫,他不用去思考很多事,比如怎么负担两个人的学费,比如今天要不要去接丁程鑫放学,再比如下次打工要给丁程鑫唱什么歌。

 

依旧每天都无法入睡,明知自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却还是一次次把自己抛进那条长街,整夜保持清醒,他开始学会抽烟,穿着松垮的白背心靠坐在窗台上,一支接一支抽,烟雾里看月亮坠落。

 

新闻里说周旭磊又给学校捐赠了多少,带着弟弟感谢母校,楼下小卖铺的阿姨与他打招呼的时候也带上了怜悯的眼神。

 

那次在小巷子里,马嘉祺以为自己快死了,他答应丁程鑫长大了要把那些人都打倒。

 

可惜他长不大,丁程鑫也不会再看他。

 

过了大半个月,手能活动了,开始整理房间,书桌上那些属于丁程鑫的东西保持主人最后一次待在这里的样子,马嘉祺一直没有动,现在立在书桌前,看着桌上的东西。

 

都是画,有成品也有半成品,马嘉祺一张张拿起,有花,有树,有星空。

 

还有一张小猫咪的半成品。

 

也许是画失败了,将成功的那一张送给马嘉祺。

 

小猫咪趴在窗台上,窗外的樱桃树还没上色,树下却有两个小孩。

 

马嘉祺的视线定住,小孩画得潦草,也能看出高的那个在哭,矮的那个踮起脚笨笨地吻上爱哭鬼的脸颊。

 

鸡犬不宁的日子真难过,七岁小孩只能偷偷躲到外面哭,被小四岁的弟弟抓包,连路都走不稳,却伸出肉乎乎的手,小心地擦掉哥哥的眼泪。

 

“祺祺亲亲,哥哥不哭。”

 

樱桃香甜,随着一个天真的吻骨碌碌滚进记忆,往后年岁再久远,也不会忘。

 

马嘉祺小心铺平画纸,动作间打翻手边的颜料,热烈的橙色开始侵染纸面,男生手忙脚乱地救下这一张,双腿像脱力一下子坐到边上的床垫,拿起怀里被压皱了的纸,透着光看见反面有字。

 

时间在一张画纸上倒流,足有十余年。

 

“在黑漆漆的小盒子里等到他开灯的时候,程程可以不用再等了。”

 

马嘉祺这次坐在床垫上抽完了半盒烟。

 

 

 

到了复查的日子,马嘉祺特意带了些软糖准备顺道去之前的病房送给小姑娘,做完检查走进住院部,却只见着空落落的床位,隔着包装捏在手里的软糖由于高温微微开始融化,绵软地淌在掌心。

 

“你问这个小女孩?挺可怜的,走的时候也在疼。”

 

护士在忙碌工作里抽出时间也再次感慨了一下,马嘉祺走到医院外,看着头顶的太阳,和丁程鑫那日画了送给小姑娘的一模一样。

 

不知道她在那么黑的一条路上,有没有丁程鑫的太阳照路。

 

马嘉祺剥开一颗糖,刚入嘴就化成了糖水,最终还是拿出烟往嘴里一放,一口吸得太猛,呛出泪来,抹了把眼睛,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往市三医院开。

 

见到丁棠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探视区,不像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马嘉祺想递一颗糖,也被边上的护理人员接了过去,只好空手坐到女人对面。

 

丁程鑫的确是与丁棠相似的,只是丁棠更为枯寂。

 

这个女人曾当过一年的他与丁程鑫共同的母亲。

 

马嘉祺的喉结滚了滚,哽着嗓子叫出一声阿姨,女人的眼珠动了一下,有些机械地转过来看了一眼马嘉祺,眼睛瞪大一圈,不知是惊讶还是害怕,就在护工要上来强制带她回去的时候,丁棠又冷静了下来,双眼变作柔和的模样,歪了脑袋一副少女模样,轻轻说:“向东,你来接我了吗?”

 

“阿姨,我…”马嘉祺说到一半不忍心说完,静静地坐在女人对面,听她说话。

 

“向东,我知道你不愿娶我是因为我们家登不上台面,她是城里人,我知道我比不过她的。”

“但是我攒了好多钱,我想进你家的门总是够格了。”

“向东,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跟你回去了?”

 

丁棠笑了,似乎正身处她最快乐的那个时刻,有爱人,有希望,一切总还算过得去。

 

马嘉祺垂下眼睛轻颤眼皮,冲破堵塞的喉口,哑哑地说:“对不起。”他来这也是为了这一句。

 

“对不起?”丁棠疑惑地重复了一边,“向东,说对不起做什么?”

 

丁棠开始低着头不停重复这三个字,双手揪上自己的头发,原本梳理整齐的低马尾被扯得杂乱,护工适时上前将她搀起,“抱歉,病人情况不稳定,探视该结束了。”

 

马嘉祺看着丁棠苍白的脸,丁程鑫画过的海棠却在这个时候闯入脑海,鲜艳的、旺盛的花,枯败在了春天。

 

“等一下。”丁棠被搀着走到一半,突然开了口,这一句与之前都不一样,更像她的年龄该有的语气。

 

马嘉祺抬起头对上丁棠的视线,对方的眼睛中是难得的清澈,这是进入清醒状态了。

 

“你是…他的儿子?”

 

马嘉祺手脚俱寒,艰难地点了头。

 

丁棠的视线柔和,“你和他很像。”

 

“我不想和他一样。”

 

丁棠轻轻笑了一下:“你不会的。”

 

“……”

 

“可以帮我告诉程程吗?之前苏老师过来我都管不住自己。告诉程程,妈妈没有讨厌他,妈妈只是不敢见他。”

“好吗,向…向东?”

 

丁棠短暂清醒后又开始陷入浑噩,马嘉祺看着一身纯白病号服的女人被搀着慢慢走进病区,融入大片大片的白色里,背影模糊又干瘦。

 

我要见他。

 

马嘉祺不想抽烟,剥开糖纸又塞了一颗化到汗淋淋的糖进嘴里,然后走进烈日中。

 

 

11.

 

马嘉祺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奇怪,他赤着上身,单膝跪地对丁程鑫说:“哥哥,跟我回家吧。”

 

是求婚姿态,仿佛要验证丁棠遗留的嫁妆仍有效。

 

他的哥哥在害怕,在发颤,那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像自己一开始不愿喊他哥哥,丁程鑫现在也不愿见到他。

 

“哥哥,我带你去见妈妈,带你听她告诉你,她爱你,好不好?”

 

隔了很久,丁程鑫才给出反应,他将掌心的碎纸松开,双眼终于对上马嘉祺,眼睛一眨,落出几滴泪。

 

马嘉祺握着丁程鑫的手,知道整个教室的人都在看,他低下头,道:“祺祺亲亲,哥哥不哭。”

 

没有等答复,嘴唇轻轻落上丁程鑫用来画画的手指,柔软唇瓣碰触指节,虔诚又小心。

 

“现在是我来等你。”

 

等你愿意在那个黑漆漆的小盒子里,牵住我的手。

 

十年二十年,也要等。


-end


①逝去的歌

②满天星


写了半个多月 每天都在许愿 我可以变成一台打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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